雾面镜花
*私设/祺鑫
*意识流幻想/1w+
*喜欢就看
我伸手,得到神的救赎。
01
“有一只鸟死了。”
身边穿格子衬衫的女孩用手肘撞了撞在转笔的丁程鑫,小声地说。
白色的墙皮脱落,灰黑水泥砌成的窗台上躺着一只麻雀。
丁程鑫把架在前面椅子后杆的脚放下来,斜着身子准备打开窗看看。
窗户猛烈地颤动了一下,丁程鑫触碰到玻璃只有短暂的几秒就麻得缩了回来,有一股强电流贴在玻璃上,顺着指尖传遍全身。他浑身发麻,看着麻雀僵硬的肢体骨碌碌地滚到窗台边缘,消失不见。
老师用油性笔尾端敲了敲白板。
丁程鑫收回目光,对老师抱歉地笑了笑。
天上的飞鸟沿着空气滑行在相同的轨迹上,一个接着一个颤动,掉落。
教室里总有人窃窃私语。
笔转着转着掉到地上,丁程鑫弯腰下去捡。
“它掉下来了,我的上帝,我接不住它……”
投影幕布上对美国农场主的采访显得很滑稽,他看起来很激动,在自己的啤酒肚上来回比划。老师拉着视频的进度,想要跳过令人发笑的片段,教室里怨声载道。
窗外的天色突然开始急速变暗,盖过了原本刺眼的蓝白,像是巨大黑色圆盘遮住了太阳,穿过大气层,分散在各色自然光的反射中。
在丁程鑫快要触碰到自动铅笔的笔头时,碳墨笔芯慢慢从笔管里自动滑落,桌椅开始失衡。他扶住逐步坍塌的墙体,茫然地看向窗外,人们如溺水的鸟兽,在倒下的建筑里垂死挣扎。
天空朝着地面倾塌,宛若神殿穹顶朝下,落在它引以为傲的土地表面,埋葬被蒙骗的国民。
02
丁程鑫看向刺眼的灯光,眼角有点发痒。
“丁程鑫,幸存者,编号190。”
机械女声在电脑音箱里讲着,停顿一下,末尾发出人性化的“别难过”。
对面的特警看不惯丁程鑫老是抠抠搜搜,一巴掌拍掉丁程鑫在眼角抓来抓去的手,叼烟的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,“你他妈想不想要你这张脸啊,抠半天,再去抢救一次?”
丁程鑫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,后知后觉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。
“对不起,我很久没和人接触了。”
伤口发痒,丁程鑫又忍不住用指腹蹭了蹭。
特警悻悻地在自己的寸头上摸了两下,对面的小白脸好歹也是个自愿接受警方调查的受害大学生,根据医院提供的资料是少数没有患严重性后遗症的人。他往椅子后一靠,翻着丁程鑫的资料。
“得,你这太复杂了,还得老大来审你。”
特警慢悠悠地嚼着烟丝,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抿了口铁观音。
这个动作吸引了丁程鑫的视线,他盯着搪瓷缸上的红蓝版画出了神,上面潦草的写着“革命尚未成功”,无数个菌点被放大在瞳孔里,形成色彩诡异的数据符号。他轻微地摇了一下脑袋,再看过去,一切又变得正常。
办公室里的灯很暗,带着胶片清洗暗室里的味道,有点发焦。
丁程鑫觉得很渴,他摸了摸上唇,一股腥热,他流鼻血了。
一只麻雀站在办公桌上,歪着脑袋,看着丁程鑫,展翅时化作齑灰。
03
马嘉祺从重症病房走出来的时候,皮革外套上沾了点打翻在地上溅起的药水。病房里面的人都和疯子一样,不是扒着他乱吼就是叫喊着要跳楼。
看着一管管镇定剂被注射进那些完全丧失自主意识病人的身体时,他心生烦躁。
“今天是0606暗日事件爆发第118天,37位幸存者已经进入国家最高级别医疗基地,接受医护人员的采样调查……”
小赵看马嘉祺闭着眼在小憩,空出右手把车载电台关了。
“你关了干嘛。”马嘉祺睁开眼睛,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一盒薄荷糖。
“老大你听得不烦心啊?成天对着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套话,不憋得慌。”
马嘉祺从小赵右口袋摸到一包玉溪,打开车窗,打火机一转,深吸一口。
“烦什么,他们都可怜,比我可怜。”
小赵没搭腔,马嘉祺一直都这样,对待正事从来不耍花腔,无趣但是足够负责。
街上没有几辆车,这样只出现在末日的街景让人心里发闷。自从四个月前的暗日事件发生之后,甫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,荒无人烟,像一个不毛之地,
“对了,刺头发了190的信息,在后面平板里,老大你看一下。”
马嘉祺还没来得及向后探身拿平板,军用越野车就侧翻了个跟头。一辆皮卡撞上前方的护栏,冒出滚滚黑烟。马嘉祺低声骂了声“他妈的”,倒霉透顶真的是拳拳到肉。小赵和他卡在越野的软垫上,暂且意识还算清醒。
听着车上人工智能的报警声,马嘉祺一脚蹬开车门。
皮卡侧门焊好的铁丝被压了个遍,马嘉祺想把还在喘气的司机拉出来,焦黑的机油滴在他的裤腿上,蹭的他脚脖子上到处都是。马嘉祺上手拍了拍司机的脸,问他还能不能说话。皮卡司机歪着身子,没有回应马嘉祺,眼神涣散地看着挡风玻璃。
一只麻雀落在车前的示宽灯上,朝着弯腰卡进去的马嘉祺叫着。
司机的身体开始抽搐,喉管收紧,生命体征骤失。
“我靠,这是见鬼了……”小赵刚从副驾驶那边卡进来,一脸震惊,目睹全过程的马嘉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和小赵把司机的身体架出驾驶座,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。
甫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鸟类了。报纸上的学者说麻雀是神指定的先知,扮演预言者和救世主的角色,暗日爆发的那天,甫城所有的鸟类都死在了被太阳炙烤的地面上。
“它们是伟大牺牲者。”
“躺在病床上的人就不是受害者了吗。”
马嘉祺连吞带咽把茶叶蛋解决,一手就把报纸扔到垃圾筐里,对着刺头说,这些狗屁理论才是荼毒人的大脑。
无端想到今天早上看到的甫城日报,马嘉祺有点头疼 。
今天真的背得出奇,马嘉祺直接扫码开了辆共享单车,把车祸摊子留给小赵,一个人往警局赶。他想要赶快见到那个有自主意识的幸存者。
04
“你是不是没去精神科检查?科幻小说看多了?……”
刺头牙缝里堵着茶叶渣,听着丁程鑫的陈述差点没气厥过去。
开始调查前丁程鑫说自己流鼻血了,刺头以为他身体状况不行,结果递了半天的纸巾,丁程鑫说好像没有流血。等到让丁程鑫叙述暗日当天的事件时,他又开始天马行空地编小说。
“我没有骗你,你们都会死。”丁程鑫看起来微微有点着急,但是很快就平复下来了,压在办公桌上的手慢慢回到椅子扶手,局促不安地看着刺头。
“你这还叫没骗我,又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,又说我们都会死,我陈刺儿也算警校的文化人,读过几本书,你这不瞎掰吗?……”
“瞎掰什么?”
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开,露出走廊的白炽灯和半盆富贵竹的身影。
马嘉祺拿着平板快速扫视上面关于丁程鑫的个人资料,在外面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在空气里晃来晃去。他走到办公桌前,刺头立马站起来让座,脸上还带着点谄媚的笑。
“老大你可算回来了。”
丁程鑫长得很白,皮肤上青色的血管丝暴露在台灯下,让他看起来脆弱又易碎,他对上马嘉祺略显友好的视线,神经微微放松,腰背塌陷在身后的抱枕上,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。
“马嘉祺,叫我小马,马哥都行。”马嘉祺微笑地伸出手道。
刺头噗呲一下笑出声,“人家比你大,老大。”
马嘉祺额角青筋抽动,“自己骑车去甫城大道北接应小赵,麻溜儿点滚出去。”
“不是吧,老大,又出外差。“刺头嘟囔了两声,抓起外套就往外跑。
“马警官好,我叫丁程鑫。”
一只温热细白的手握住了马嘉祺的手,丁程鑫也对着他笑道。
马嘉祺想到小学在泥地里打滚一抬头看到邻居家树上的鸡蛋花,白色花瓣里向外蔓延的淡黄,也是这样漂亮。好看的皮囊笑起来都容易蛊惑人心,他收回手抵着拳咳了一声。
“下面我们来回忆一下暗日当天发生的事可以吗?”马嘉祺拉开抽屉拿出录音笔,按下开始按钮,“我想你知道现在政府面临的压力,这两个月我几乎都睡在局里和医院,没有头绪是最难熬的,你是唯一一个自愿和我们交流的人,希望你可以配合。”
说完马嘉祺口有点干,就按下座机拨话键让外面后勤端两杯水进来。
办公室安静地只剩下墙壁上时钟的指针声。
后勤把水放到桌上,轻手关上门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都显得很大声。
就在马嘉祺以为可能还需要做做丁程鑫的心理工作时,他开口了。
“我认识你,马警官,我见过你。”
05
“重生”——这个词太迷幻了,四个月前的丁程鑫听到也会嗤之以鼻。
沙漏流尽可以倒置,彩色吸管吸吮液体可以倒流,人的生命为什么不可以重生。烫着梨花卷的哲学课老师穿着碎花布裙站在讲台上,对着下面的学生发问。
“人不能复刻。”丁程鑫举手回答。
老师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,但还是点了点头,继续听下一位同学的想法。
世界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,就会将自己倒置,形成一个全新的世界。
学生们对PPT上的这段话啼笑皆非,都觉得是胡诌,都什么年代了,还搞幻想主义这一套。丁程鑫撑着脸看着老师在讲台上无奈地重复,觉得哲学课果然也只能是哲学课,没有任何实用意义。
当漫天黑色覆盖视线的时候,丁程鑫就想起了那位女老师。她像是世界的指路者,无论是假意的猜想还是对哲学的沉迷,她一定知道些什么,来解释丁程鑫眼前荒谬的一切。
他看见树木移至天际,死去的麻雀重新飞上枝头。
废墟里只有他一个人,在几块钢筋水泥的庇佑下,怔愣地看着流动的世界。蔚蓝色的天空四分五裂掉在地面上,汇聚洋流海岛,身边支离破碎的尸体残片被重新组合,重生在顶端的穹顶。
丁程鑫被遗忘了,他失声了。
纯白空间里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重组,世界在将破碎的元素杂糅,却好像感官失灵,无法判断散在各处的碎片里是否存在幸存者。
骨肉拉丝形成新的个体,冠以新的名字,世界倒置,文明复刻。
大脑开始重新思考,丁程鑫急切想求证这只是一场梦,匆忙摸向裤袋里的手机,想打开手机摄像头记录眼前的画面或者上网看看热搜新闻。
地面灌满咸苦的海水,他的手机被水浸湿了,湿漉漉的裤管垂在小腿两侧。丁程鑫按了很久的开机键都没办法打开手机,心里一股无名火上涌,挥手把它扔出了缝隙。
手机自动嵌入天空,发出悦耳的铃声。
“它是有意识的,它朝我飞过来,可是它死了,你明白吗?为什么它又复活了……”
金发碧眼的主持人憋着笑安抚名叫戴尔的农场主的情绪,对戴尔的胡言乱语显然觉得搞笑至极,他把话筒递到戴尔嘴边,手里拿着戴尔家农场的生产的牛奶,对着镜头说出赞助商的广告词。
投影仪播放的节目叫北美惊奇,是丁程鑫的综英老师最喜欢的外国节目。
丁程鑫朝着世界的空白处奔跑,海水淹没他的头顶,麻痹他的四肢。
他醒在甫城军方医疗基地,政府对外界称暗日是地面坍塌造成的重大人员伤亡事故。
地球的另一面照不到阳光了,岩石层破裂这种鬼话谁会相信。
搜救队一共救出190人,丁程鑫是最后一位幸存者。
甫城大学正在重建,在医院的丁程鑫依然不敢确定那天发生的是虚幻还是真实,他在医院找到了他的同学,他们眼神空洞,像被抽去了灵魂。和他一样拥有自主意识的也大多数开始产生PTSD症状,他彻底成了失语者。
无论他怎么和医院的专家描述,最后的结果都是被推进放射科做脑部CT。
甫城最后也会成为一枚碎片,所有人成为世界的遗孤。
丁程鑫坐在病床上,拨动着手背上的针管,在血管里左来右去。因为是有自我意识的幸存者,他被分到了一个有落地窗的单人病房,肋骨上的伤还需要留院观察,他并不急着出去。
窗外是个难得有太阳的晴天,正对着医院的凉亭和石子路。
丁程鑫刚从住院部主任那里借来一本莫泊桑作品选。墨绿色的封皮上写着主任的名字,很常见的医学生字体,内页还一笔一划地标着“法国人民爱人才是法国出人才的原因”。他的爸爸也很喜欢看这样的书,用炭笔在书里写下自己的感受。
父母坠崖去世的时候,他刚拿到本科毕业的文凭。
他拿出和他一起从废墟里被带出来的笔记本,页面被盐水泡发了,晒干后纸张都皱巴巴的。他用手抚平页面,在上面写写画画。
现在他对去世这个概念产生了不确定和扭曲,无法佐证去世是否真的是从世界上消失。
他叹了一口气,突然听见外面凉亭里有人在大吼大叫。
熟悉的梨花卷映入眼帘,没有以往那么朝气有精神,但总归是让丁程鑫心里一热。他打开落地窗准备去和同样幸存的老师打个招呼。
“我说了很多,我不记得了!让我去死吧!求你们了!”
落地窗的隔音效果太好,丁程鑫打开才知道外面正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争吵。
“谢老师,我们只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?”小赵弯着腰说。
“说什么?我能知道什么?你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对不对!别逼我了,求你了!”
马嘉祺一只手拦在小赵身前,把手上的录音笔关了。
“如果是我们不尊重你的隐私,我们向你说声对不起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6月6日那天幸存的190个人里面,已经有很多人因为不明原因导致脏器衰竭而死亡,现在就躺在基地地下二层的停尸房。“
“谢女士,为人师表,很多都是你的学生。”
丁程鑫记不起教他课的老师们在阶梯教室高谈阔论的样子,惺忪的早晨,昏睡的午后,一篇又一篇被打回来的毕业论文。这些好像已经变成很久远的事情,就连心里泛起的那一丝悲悯,也被对无知的恐惧压制。
他讨厌打感情牌的马嘉祺,但同时又柔软地想,他是个好人。
“它是个容器,谁也救不了我们。”
谢老师哽咽起来,脸捂在手心抽泣着,病号服上的号码牌写着“122”。
马嘉祺再没问出什么,永远都是无功而返,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大善人。为什么每个人都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,在有些人眼里低下如尘土。
在他成为特警的时候母亲亲手为他缝上的警号牌也是“122”。她笑着抚平马嘉祺的衣领。
“我们嘉祺的福祉就是命,有命才能对得起你的警编。”
拯救世界,空口无凭,当作笑话说一说就罢了。
丁程鑫在晚上十点走出自己的病房,他从护士那里打听到了谢老师的房间,言明是要去看看他的老师。想要的答案很轻易就被告知,他的路线很清楚。
病房门没锁,丁程鑫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。
谢老师坐在窗户前的小沙发上一动不动,看到丁程鑫进来只是眼睛转动了一下。床头灯暖黄色的灯光投打在墙壁上,照出来人的身影。
丁程鑫蹲下身,握住谢老师垂在膝上的双手。
“老师,我相信你,你告诉我好吗。”
谢老师挣开丁程鑫的手抹去脸颊上留下的眼泪,眼神里的光点终于再次回流。她嘴唇上干燥的死皮随着她的话语逐渐脱落。丁程鑫微微睁大眼睛,呼吸一滞。
窗户一闪一闪的,像是在播放默片,说着吾心已死。
06
马嘉祺不知不觉把口袋里的薄荷糖吃完了。
他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。
丁程鑫看起来很疲惫,讲了很久,被迫回忆痛苦的记忆片段,他看起来并不好受。
“辛苦了,丁先生。”马嘉祺沉吟片刻,温声道。
丁程鑫笑着吐了一口气,“叫我阿程就好。”
办公室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,好像是小赵和刺头在走廊里讲话。马嘉祺默念着“不要生气”走到门口把门打开,就看见小赵在刺头面前哭哭啼啼。
“你他妈都多大了,还没断奶啊!”马嘉祺咬着牙道。
小赵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,上前抓住马嘉祺的手臂,“队长,我看见了,我看见我妈了…”
刺头从后面走过来,一脸凝重。
据马嘉祺所知,小赵的妈妈去年刚去世,还是马嘉祺陪着小赵去订的花圈。
“刚刚我们去车行申请维修,抄的近道,不都知道了吗,甫城大学那半边天都黑了,那些记者闲着没事天天在那拍,小赵就看见有个记者在采访,采访的那个人就是小赵他妈……”
马嘉祺只觉得汗毛倒立,浑身都不自在。
“她还认得出赵警官吗?”丁程鑫站在马嘉祺身后轻声问。
刺头摇摇头,“活像头一次见,明明长相打扮都和阿姨一模一样。”
小赵是被硬拉着回来的,那群闲得发霉的记者都快把镜头怼到小赵脸上了。刺头想着等会上了电视,局里又要通报批评,非常时期,最怕群众恐慌。
马嘉祺烟瘾又犯了,揉着眉挥挥手让刺头带着小赵去值班室休息。
“阿程,你刚刚讲到谢老师那,她说了些什么。”
他转身,就看见丁程鑫拿起桌上的搪瓷缸仔细端详。
又不是什么名贵瓷器。
“我们生来就是独立的个体,不被操控,不做它的木偶。”丁程鑫慢慢说,米白色的长袖毛衣盖住手腕,只露出一点点虎口,“马警官,你想知道怎么活下来吗?”
丁程鑫歪着头,笑眼弯弯,白皙的脖颈在昏暗的灯光下笼罩着一层光辉。
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死在前奏的尾调,婚礼上的新娘倒在新郎的怀里,牵着孩子的母亲摔在写着“小草会疼”的草坪上。世界的负载能力出现了问题,它自诩至高无上的神明,如同女娲补天,精卫填海,它要重塑世界。
而此刻丁程鑫看着沉默的马嘉祺,说:
“我们一起活下来吧,马警官。”
07
马嘉祺从丁程鑫那里得知他们需要去到甫城沿海。
甫城算是渔港城市,早些年靠渔业和旅游业发家,跻身二线城市之后又开发了房地产,成为沿海一带的新一线。马嘉祺和院方沟通之后把丁程鑫带回了自己家。他家临近甫城大学,是早年马嘉祺父母为他置办的。
丁程鑫在马嘉祺家住了快一个月,每天早上马嘉祺开车送他去医院接受身体上的治疗。丁程鑫不说,马嘉祺都可以看见他的精气神在肉眼可见地消弭,他太紧张了。
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。
暗日事件发生的第149天,幸存者人数降至10人。
出发的前一个晚上,丁程鑫失眠了。
阳台上有很多被插在长瓶里的富贵竹,餐桌前方是马嘉祺父母的合照,黑白色,缀着一朵白色的塑料雏菊。丁程鑫知道马嘉祺是一个很温柔的人,在他的涵养里没有和别人坦言不好的事情的习惯,他的家庭曾经很幸福,只是曾经而已。
成为特警一定很辛苦,在固定体制下苟活着不如死在壁虎断尾的那个夜晚。
夜风微凉,城市在此时无比寂静。一盏盏逐渐熄灭的街灯环绕在四通八达的街道,年少时丁程鑫曾痴迷油画,将水彩用画铲从颜料瓶里刮出放在画布上,再抹匀,就变成了如今五颜六色的街景。
可惜利刃终究会划破布料,碎在夜色当空。
“这里很吵对吧。”马嘉祺从卧室走出来,接了杯水。
丁程鑫仰着头,用食指描摹着北斗七星的位置,摇了摇头。
“甫城很快就要看不见白天了,真的很神奇,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,那天我的同学都以为地震了,我同桌还说是施工队的问题,她消失的时候我以为我在做梦。”
他转过头看着站在身旁喝水的马嘉祺。
“我天真地以为只是死了一只麻雀。”
马嘉祺沉默着,这件事他没有发言权,安慰这种事情他也是个新手,他只能把手放在丁程鑫的左肩,将他在回忆的孤寂中搂紧。
“马嘉祺,我会不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看见它的人。”
一语成谶,谢老师在他们准备出发的那个早上从医院天台一跃而下。
虔诚得近乎视死如归,和她的学生一起,死在烈日当空,血水淌进下水道,和世界融为一体。
剩余9人里只有丁程鑫一个清醒的幸存者,局里要约谈马嘉祺,阻止他再进一步探究暗日事件。上面的意思是丁程鑫必须一辈子住在政府的监控下,如果马嘉祺执意要保住丁程鑫,那他也将没有隐私可言。
小赵和刺头从来没看见马嘉祺发这么大的火,他就差踩在椅子上和局长叫板了。
“你们到底相不相信他?不相信他还监视他一辈子?”
马嘉祺厉声质问有关当局派来的交涉人员,塑料纸杯的茶水被他捏得溢出来。
“马队,不是我们不相信他,现在人言可畏,全国上下都等着看甫城笑话,这保命也要捂好自己的脑袋啊。”
“是啊是啊,小马你就别插手这个事了。”
丁程鑫像一幅摆在博物馆的无名氏作画,摸不清看不透,马嘉祺就是这幅画的看管者,所有人都把他当傻子,骂他危言耸听,讽他多管闲事。
马嘉祺从办公室走出来,看着门外忐忑不安的小赵和刺头没有说话。
还有站在警局门口乖乖等他的丁程鑫。
他总垂着眼,看起来像一只餮足娇养的英短。
08
越野车在公路上疾驰,打了个旋朝着甫城大学开去。丁程鑫有点闷闷的,打开窗户透透气。
“如果我们不去海边,去哪能解决问题。”马嘉祺问。
丁程鑫看着他,缓缓道:“甫城大学。”
那里的一草一木丁程鑫都记忆犹新,车载电台被打开,放的是坂本龙一的轻音乐。丁程鑫回想起大学时期和同学们一起在影视欣赏课上《圣诞快乐,劳伦斯先生》,泪水在前奏一响起来就充盈眼眶。
老师手拿着碟片,电子屏幕上面的课件写着片头语。
世界上忽然刮起漫天暴风雪,落在每一个干净和不干净的角落。
他偏过头看着驾驶座上的马嘉祺,如此坚定。
如今被称作甫城大学旧址的废墟已经被地底上涌的海水淹了个透,再沿着外行车道行驶一个小时,就可以看见港口和海岸线。
丁程鑫牵着马嘉祺的手走进甫城大学。
这种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马嘉祺很没出息地垂下了头,他承认他对丁程鑫有点心动。丁程鑫的个头和他差不多,只是外貌相较于他更为昳丽,带着明艳和颓丧的美丽。
“这里很滑,你小心一点。”
丁程鑫显得很轻车熟路,好像在心里勾画了无数次这样的路线。他把马嘉祺的手捏的很紧,汗水濡湿了他们的手心,丁程鑫都没有发觉到。
苔绿色的藓类和菌菇生长在断壁残垣里,这里好像已经重归原始时期。日头很快就跌下西山,橘黄色的黄昏铺洒在甫城大学的每一个角落。
马嘉祺突然停住脚步。
甫城大学上方的一片天在动,它漆黑的浆液流动在这片蔚蓝的天际。这个画面太诡异了,甫城大学的校门是一条分界线,隔开黑夜与黄昏。
“很壮丽吧。”丁程鑫站在一块白色石板上,抬头看着天空轻生道。
那晚谢老师意识片刻清醒,坐在沙发上,贴在丁程鑫耳畔,颤抖着声音说:“你是神派来的指路人,人不会被复刻,因为一切都会重生,但你出卖了我们。”
世界故意遗弃的最后一个小孩,放他归世,移动原本无法改变的轨道,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。
丁程鑫就是那个小孩,世界的媒介。
“我就看着它追到我们家房子后面,我的老天,这是什么东西啊!“
戴尔为媒体工作团队端上炸鱼薯条,嚼着墨西哥辣椒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继续和主持人说着他的奇遇。
摄像师的镜头没有关,想多记录一点拍摄花絮。
“去年冬天我们家的小羊死了一半,暴风雪来的快走的也快,你猜猜怎么着,我看见了我可爱的小羊羔们从它那儿走出来,上帝,我绝不会认错......”
主持人勾住戴尔的脖子,笑着说你是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,我前年经过这你老婆刚去世,哪来的小羊,差不多得了,节目效果有了。
“我没有骗你!”戴尔气得脸色发红,胡子都翘了起来。
一盘烤羊腿被放在木桌上,主持人还在和戴尔说笑,没注意到对面已经坐下了一个女人。女人身材丰腴,脂膏一样的脸颊带着笑,她拿起刀叉切了一块羊肉放进盘子,细细嚼着。
“戴尔,这位是新客人吗?”
拍摄中断,花絮被传上油管,戴尔的妻子死而复生,占据了油管热搜,数以万计的网友斥责戴尔的玩笑开得太过了,自己妻子的生死怎么可以用来欺骗别人。
它给我带来新生,我才没有骗人。
09
“就这样,人们既然可以比国王本人更维护其利益,比教皇本人更虔诚,当然也可以比毕达哥拉斯本人更相信灵魂转世说。”
丁程鑫翻过莫泊桑杂文选,看到这样一句话。
他第一次遇见马嘉祺,是在甫城大学的图书馆。
影视欣赏课上女同学们点的《怦然心动》,在树上的朱莉看着地面上的布莱斯,她对那双蓝眼睛曾一见钟情,镜头拍得非常美,有女生在教室里发出尖叫。
丁程鑫不懂那种悸动情爱,直到他看到了图书馆灰色窗帘后的马嘉祺,低着头在看一本刑侦学的书,皱着眉头在默记些什么。
他看见灿如明媚似火的木棉花开,斜倚在马嘉祺的脑后。
他走上前去,伸出左手,向马嘉祺问好。
搭讪的画面不断闪回,钟塔倒计时的齿轮停靠口岸,丁程鑫一个人登上父母户外探险丧生的雪山,探险灯在登山帽上忽明忽暗,他快要呼吸不过来。
我不想那么脆弱,他摸出怀里的相片。
那是父母和马嘉祺在雪山登顶时拍摄的照片。
马嘉祺笑得很开心,手里还举着手机,上面在播放丁程鑫早上赖床被偷拍的视频。
丁程鑫爱着马嘉祺,就和雪依靠着冰凉,小苍兰扎进泥土汲取养分一样爱着。他爱他如爱着自己,如果可以回溯时间,他也愿意游离在不属于他的时空,背叛正义,与爱沉沦。
在基地抄写文学词句时,丁程鑫困得睡着了。
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闯进来,吹动薄薄的纸张。
翻到最后一页,圆珠笔的笔尖划破了三层纸,写着:
我不会忘记你的,马嘉祺。
有些人注定要死去,被钉在十字架上,锁死心肺。
丁程鑫转过身,笑得很开心。他还穿着最衬他肤色的高领毛衣,逐渐陷入寒冬的世界,朝他低语。这一切真的就像梦一样,他哭着说。
巨大的黑色幕布从丁程鑫的身后上涌,覆盖住了甫城大学头顶上的最后一片光明。萤火在黑夜中被拉扯出来,聚集成千万个光点,汇成看不懂的数据符号,弹跳在丁程鑫的周围。
“我本来想和你再去一次海边的。”丁程鑫慢慢开口。
站在萤火中的马嘉祺已经愣了很久。
“神说,我们只要一起跳入海水,就可以去到它创造的新世界。”
马嘉祺听见周围有鸟的叫声,梧桐树从土地里拔起枝干,麻雀在树上衔枝筑巢。他被放置在重塑的空间里,身边人影来回,只有丁程鑫站在他的面前。
起雾了,海水翻涌,世界倒置。
如果我们同时掉入海里,都会死亡吗?
10
丁程鑫昨晚忘记设置闹钟,睁开眼睛发现已经睡过了计划起床的时间近一个小时,他一巴掌打开马嘉祺圈着他的手臂,气得牙痒痒。
天气不太好,马嘉祺搂着洗漱完的丁程鑫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。
手机上的消息都快爆屏了,扫地机器人在二人脚下不停地提醒着“拜托拜托,不要挡路”。丁程鑫推开睡眼惺忪的马嘉祺,让他快点穿好衣服,今天是去见马嘉祺父母的日子。
甫城大学的课程安排得很宽松,丁程鑫和马嘉祺父母吃完粤菜就自己驱车从甫城大道绕近路去上课。
赶到教室的时候谢老师的哲学理论刚开了个头。
丁程鑫抱歉地和老师对视一眼弯着腰从后面溜了进去,他对这个哲学课老师真的是无比惧怕,上学期期末绩点被她压得差点就没过。
同桌把刚发的资料递给丁程鑫,上面写着这节课的主旨内容。丁程鑫草草看了一遍,就放在桌角,顺便把笔记本拿出来,连带着手机压在桌屉底下和马嘉祺回信息。
马嘉祺这几天要出外勤,出完就休年假。
“我们带着你爸妈去甫城港口转转吧。”丁程鑫回道。
“我的宝贝阿程,二人世界过不过啊。”
丁程鑫偷着笑,“你是个恋爱脑吧,马警官。”
教室里突然陷入了安静,谢老师沉默地看着低头偷着乐的丁程鑫,用油性笔的尾端敲了敲白板,咳了两声。丁程鑫同桌一肘子把他吓的丢了半条魂,他直起身看着谢老师,笑着拿出桌屉里的笔记本放在桌面。
PPT上的标题写着:人类不能被复刻。
满室哄笑,丁程鑫把标题写在了笔记本上,视线没一会儿就被前桌转动的圆珠笔吸引了。笔尖指着窗外,他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,一只麻雀从上面掉了下来。
丁程鑫鬼使神差地把窗户打开,外面涌进一股夹着雨丝的风。
桌上的纸张被吹得满天飞舞。
他无端地感觉到自己在流泪。
谢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直接叫出了丁程鑫的名字。
丁程鑫回过神,双手合十和周边被雨打湿的同学说抱歉,偏过身又准备把窗户关起来。同桌递给丁程鑫一张纸巾让他擦擦眼睛,说他都被风吹出眼泪了。
他接过纸巾,拿起笔准备乖乖听课。
笔记本被风吹得凌乱不堪,他随意地拨弄了几下,却发现笔记本有几页好像被水泡过一样,发皱得厉害。丁程鑫想着前天刚从马嘉祺办公室那拿来的新笔记本,质量不怎么过关啊。
他翻开那几页发皱的纸张,一行字体被水晕开,像散落的干花,寥寥几笔。
我不会忘记你的,丁程鑫。
时钟停摆,雾面像一块崭新的镜子,开出小苍兰。
*暗日事件:甫城大学地面坍塌后,上方天空陷入永久性黑暗,文中人们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异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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